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“故乡今夜思千里,霜鬓明朝又一年”,古往今来,文人墨客总是用文字表达对故乡透魂蚀骨的难舍情谊。
家和万事兴,合力促发展。以“和合”为主题的第二届世界东阳人发展大会开幕在即。会前,我们想要通过征文的形式,拉近世界东阳人之间的距离。来自五湖四海的乡亲乡贤纷纷来稿,诗歌、散文、小说……形式各异,老酒、手工面、风筝、电影……这些记忆深处的一点一滴都成为我们对故乡最难忘的印象。
故乡的一切都那么美好,富有诗意,无论怎样欣赏、赞美都不为过。今天,我们谨以《一壶浊酒迎贵客》一文作为开篇,一起寻回故乡那久违的香甜。
东阳同行小杜约我撰一小文,助兴世界东阳人发展大会。作为曾经的“东阳人”,乍获此邀,亦是盛情难却。只是,我能写点什么呢?酒,东阳农村的家酿米酒!
民以食为天。酒是水中尤物,既有水的柔美,又有火的烈性。而家酿米酒,不是食物,又胜似食物。更何况,“一壶浊酒喜相逢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”,千百年来,酒发酵了人间无数的悲欢离合,也升华了人们无数的激情和梦想。
米酒,统称黄酒。东阳方言南北有异,同为家酿米酒,北乡叫“春酒”,南乡则叫“年酒”。至于为何会有这种语言差异,我不曾探究,但我知道,无论东阳南北,酿酒都是一次精心准备的理化反应,也是一场甜美的心情之旅。
东阳市与磐安县原本一家,民间风俗大同小异。我老家潘庄的酿酒习俗,就和东阳南乡一致,大多选在立冬之后,俗称冬酿。
“十月酒,家家有。”农历十月是“小阳春”,过早天热,酒易变酸;迟了天冷,酒会冻缸。酒成之后,封缸月余,恰逢过年畅饮,米酒便叫“年酒”。
窃以为,“年酒”文雅,有两层含义:一是过年喝──小年夜开喝,直到元宵熄灯;二是喝整年──从耘田插秧开始,直至秋收冬种结束。
酿酒始于浸米,水与米的比例大约是1.5:1,浸泡两天一夜后沥干备蒸。而“甑”像木桶,有屉无底,是专门用来蒸饭的,俗称“饭甑”。
蒸饭多用土灶,饭甑放置在煮开了半锅水的铁镬里,添上硬柴,糯米便快乐地蒸起桑拿。咕噜咕噜的水泡腾起了氤氲的蒸汽,让糯米的清香充盈整个厨房。直至加了十来次的柴火,添了七八瓢的水后,期待已久的“粢饭”终于出锅:不烂不焦,颗粒分明,富有弹性,十分馋人。随后,用凉水将饭扒散,摊晾在篾团上,防止它粘成饭球。
时间拿捏是摊晾的关键──饭团太热,酒会变酸;冰凉,又会冷缸。期间,可将“活水”(山泉水)烧开,舀进酒缸待凉。糯米饭和水的比例要看农户对米酒浓淡的爱好和家境而定。但酿酒的缸必须干净,忌用腌过咸菜的陶缸,否则酒易变质。
农家酿酒需要酵母,俗称“曲头”。制曲人家有祖传秘方,从不外传,谁家酿酒都得预订,不失为一谋生手段。正因如此,旧时东阳人爱用辣蓼、谷粉等制成的蓼曲——“白药”酿酒。只因白药酵力有限,所酿之酒清水样,虽好进口,却后劲不足。这酒便是“浊酒”、“水酒”,曹操、刘备喝过,李白还千杯不醉呢,是真正的“薄酒”。而“红曲酿酒,破血行药势”(元·《日用草》),一经出现,便替代了白药,故有“神曲”美誉。
“曲”是酒引。在糯米饭将凉未凉之时,将红曲按米与水的比例一把一把地撒入饭中,拌匀后倒入盛着水的酒缸,扒平,再用木制长筷(俗称“酒戳”)在饭中扎许多孔——一个小孔,就是一个酒窝。之后,盖上摊晾用的篾团,上覆蓑衣、破棉絮等保暖用具。
酿酒怕冷,低温会影响红曲发酵。因此,酒缸大多摆放在灶间或卧室,为的就是保暖。初始,酒缸是沉默的,每晚睡觉前打量几眼,却不能揭开缸盖。约略十来天后,趴在缸盖上嗅嗅,隐约有一缕难以捉摸的甜酸气息,好闻得很,忍不住会掀开盖子,偷喝几口──这酒绵甜,俗称甜酒。要不了多长时日,酒香便浓郁起来,睡梦中还会不经意地闻到,露出“醉美”的笑容。
东阳人酿酒,还爱翻黄历——择日,务须避开庚、戌、辛日。据说,遇庚日谓之犯庚,俗称酿不成酒;“戌”、“水”谐音,俗谓戌日酿酒要成水;辛字意近于酸,俗谓辛日酿酒要酸。操作时忌说醋,否则,所酿之酒会变酸成醋。
家中米酒是妈妈一手酿制的,是否也要择日,早年不曾问过。只记得酿酒的日子,妈妈总是特别大方细心,年耗糯米少则一担多则三担。只等酒清糟沉,便将酒笞插入酒缸,过滤酒糟,舀酒入坛。之后,再将酒坛置放在铁镬中,隔水蒸煮。只有此“蒸”,才能沉淀香洌,让米酒变醇变老。
东阳人好客,家家恪守“远亲不如近邻”之祖训。就说酿酒吧,糯米饭蒸熟,必定要打一碗馈送乡邻,俗称“分粢饭”。酒成之后,再取之馈赠乡亲,谓之“尝新酒”。特别是腊月时节,东阳乡下家家户户都要杀年猪、食猪福、喝年酒,再为左邻右舍奉上一碗香喷喷的猪血豆腐。
犹记得,这“猪福”虽比不上城里的饭局豪华,但亦讲究盘头荤素,功用一致。哪怕是世仇,只要酒杯一端,积怨便在碰杯声中化解。
乡村酒桌,以米酒为主,规矩颇多。修灶上梁、红白喜事自不必说,即便是朋友初交,也要摆席招待,再邀几个善饮的同道作陪。喝过见面酒后,酒席才算开始。大家自找酒伴,频频举杯——喝一杯,一心一意;喝二杯,好事逢双……只要客人喝得尽兴,什么由头都行。当然,相熟之后,也便少了繁文缛节,一口海碗一把花生或者一碟咸菜也就足够,一切都在酒(久)中。
先父喝酒,始于8岁偷喝甜酒开始,终其一生,足足有80年的酒龄,尽得米酒真味。譬如,只喝米酒,从一而终;以陈为贵,少喝或不喝新酒;一天两顿,每顿半斤,不多不少;酒要烫热,特别是在冬春和秋天。
酒规是一种自我约束。先父的酒规,有些是科学的,有些却不近人情。平日里,除了对远客近亲热情相待以外,他很少请吃,即便是逢年过节。
送人玫瑰,手留余香。不是家中缺酒,也不是先父抠门,实在是性格决定命运──既憨又耿。在家里,他是当家人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;出了家门,他不会弯腰,更不会奉迎。说到底,他瞧不起假公济私、恃强凌弱之辈,以至风华正茂的年月,屡遭政治磨难,吃尽排挤、刁难、报复、批斗、抄家的苦头。
老妈曾说,无论是脾气相貌,我尽得老爸遗传,只是没有他那个“酒瘾”,这是我的高明之处。但在我看来,“瘾”有雅俗之分,老爸之“瘾”有酒规约束,既高雅又迂腐,我是自叹弗如。
家和万事兴。老爸健在时,我还能陪他对饮,酒后闲话,再泡一壶酽茶。他走之后,也就无以为学了。好在岁月这东西早已柔化了我们,犹如再呛人的烈酒,时间一长,也会变得醇和。
酒是陈的香,人是故乡亲。米酒的最大魅力,就是那股看似没什么特点的“温厚”。一杯热酒,一指流年。你我之间,一切熟稔的久违的,一切清晰的遥远的,还都在梦里泊着,从未老去。
这一回,你不远千里万里又一次回家团聚,虽说不为米酒而来,但我只想用它为你接风洗尘。我相信,这碗陈年家酿,一定能让你我欢欣,让你我沉醉,让一切美好的向往再一次搁浅在新时光里,深深地铭刻下醉美的印记!
文
三川
作者简介
三川,现任金华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。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、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