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文｜张招文
年清明时节，异地朋友来湖溪。我陪他走街穿巷，他对湖溪的村容村貌赞不绝口，喜欢那山（螺峰）、那水（荆水）。湖溪是我的骄傲，生于斯长于斯，为家乡“地肥水美”，我倾注了真情和汗水。
忽然，有一种独特浓郁香气味扑鼻而来，其味冲而润腔，臊而不臭，却有辛甘的幽香，回味悠长，有种闻了还想要再闻的诱惑。我闻此气味，知道是啥，满口生津。我把口水咽下，只见朋友也在用力吸气揣摩。显然，他被从未闻过的异乡异气异香蒙得有些莫名其妙，满脸困惑。
“这是什么气味？”我笑着说，“有人在烀童瓢鸡子，走！咱们去看看。”
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，看见用砖头支起一口铁锅。锅下柴火正旺，锅内液体沸腾，香气随水蒸汽袅袅向上，向四周扩散飘逸。相当范围内的人都知道有人在烀“童瓢鸡子”。
这是东阳乡村，继冬天酿酒的酒香之后，弥漫在村子里的烀童瓢鸡子的香味。酿酒是为了过年，烀童瓢鸡子则为农忙补食备力。
朋友看着锅内的鸡蛋发呆，“用什么东西煮鸡蛋？”我介绍，“尿，童子尿”。朋友一脸惊愕，不解！认为我跟他在开玩笑。
人尿，集中多了，东阳俗称“精屎”（东阳话音），时间久了会发臭。大凡会发臭的东西只能壅田种庄稼当肥料，有机肥培植了有机蔬菜，是人们追捧的健康食品。世界真奇妙，人体排泄的屎尿等废物，给植物“吃”，植物又被人裹腹。人们为此循环往复，习以为常，从不见怪，乐此不疲。
童子的尿水煮鸡蛋吃。尿，刚从人体里出来，通过此法给回流到人体，相当于直接喝人尿。此法有许多人不理解，异地朋友认为这是愚昧，未开化，和美丽乡村不谐调。
人尿，降火甚速。小时我的脚被开水烫伤，疼痛难耐，在未找到烫伤药之前，母亲叫我把脚伸进便桶的“精屎”中，冰凉冰凉的，疼痛即刻消失。
尿，《本草纲目》载：“方家谓之轮回酒，还元汤……明目益声，润肌肤，利大肠，推陈致新，去咳嗽肺痿，*气病……人溺，须童子者佳”。
尿，上输于脾，归于肺，下输膀胱，游溢精气。把尿的精华浓缩在鸡蛋中，表现出东阳人的睿智，是对人类食疗养生的一大贡献。
童瓢鸡子，采用鸡蛋和十岁以下的男童的尿为原材料，文火煮烹而成。为什么要用童子尿？儿童一般不喝酒，不吃辛辣的食品，其尿纯净不会降低其疗效功能，另外一点是儿童的性激素尚未成熟。大凡是补品，总要节制人的某种欲望，让其晚上安静睡觉。
至于为什么不用女童的尿？有人说男童阳性，这不是理由，大凡养身都讲究阴阳平和。因找不出证据，我只能凭空想象，自圆其说。最初源于女童接尿困难，拉尿没有男童大胆，干脆利落，拉出来就撒，再加上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作祟，久而久之形成习俗。童瓢鸡子因此被涂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，飘渺在云里雾里。
吃童瓢鸡子能治陈伤，夏天少发痧或不发痧，腰力好，插秧割稻不腰酸。春天是人进补的大好时节，以前立春过后，凡是有条件的人家都要烀“童瓢鸡子”进补身体。露天的铁锅薪火，飘散的童子尿味，勾勒出了乡村的又一大景观。
在自给不足的年代，烀童瓢鸡子属家庭奢侈。鸡蛋靠攒，在鸡生蛋被拿去换盐的生活条件下要攒够百来个鸡蛋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。再就是接童子尿程序繁杂，每天都有许多人挤在小学的男厕所里用各种器皿接尿水。男童从小势利，谁糖给得多，就把尿撒给谁。那年我母亲用一包“纸包糖”引诱他们来拉尿，接了一个上午，才勉强积够。
烀童瓢鸡子，尿水要新鲜，最好不隔夜。父亲早已经在门口用砖头支起了铁锅，并在锅中放好了百来个鸡蛋，等童子尿一到，马上起火……
父亲不断给镬孔添柴，炉火越烧越旺。锅内的尿水开始冒泡出汽，尿味渐浓，开始有些“冲侬”，后来就慢慢地温和下来。待尿水沸腾一段时间后，估计按平时煮蛋应该是熟了，就用火钳把鸡蛋钳出来，把鸡蛋壳敲碎再放回锅中“烀”，让尿水直接和蛋白体“亲密”接触。
看到锅内的尿水渐渐地“浅”下去，就把余下的尿水添进去。烀童瓢鸡子的童子尿越多越好，越“烀”鸡蛋的品位越好，原先冲人的尿味逐渐演变成独特的香味，引来了不少人驻足观看、搭腔……其间也有放学归家的男童，母亲叫他们直接往锅里拉尿，奖赏同样是一颗糖。
闹腾到晚上七点钟，终于烧干了尿水，锅壁已经结满了一层白花花盐砂。鸡蛋被“烀”得不是原来的那个光润玉颜，“含辞未吐，气若幽兰”的那个鸡蛋，蛋壳被捣鼓得支离破碎，蛋白被整得棕黑色，成了一个丑八怪。父亲说，这次的童瓢鸡子烀得好，边说边竖了个大拇指。
晚饭，父亲一杯老酒，两个童瓢鸡子当菜，赏给我一个童瓢鸡子配粥喝。
这是我第一次吃童瓢鸡子，之前其味从未入口过。舌尖一抵蛋白体，味觉神经被高度激奋，我情不自禁地说，“很好食”。真是人间美食，蛋很咸，但咸不割口，再咸也不咳嗽。食之入胃，又上输于脾，归于肺，下输膀胱，精气神，重归故里，我想这不是简单的复元，它可以催发支撑生命的力量。
食不过瘾，想要向父亲再讨一个。父亲认真地说，“只能吃一个，吃多了小人长不大。”村里大人们都是这样说，吃多了变成“童子痨”，使许多小孩望着“童瓢鸡子”不敢伸手张嘴，唯有我将信将疑。
对童瓢鸡子的分配，父母心中早有安排，先留出一些要给外公外婆送去，其余全装到篮子里，挂在櫊栅下，在一个我望得到而拿不到的地方。
第二天父母去外婆家，我时而望着櫊栅下面的篮子发呆，时而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在下面乱闯。童瓢鸡子对我有巨大的诱惑力……终于我下定决心动手，心里作好挨打的准备。于是我拖来小桌子，再搭上一条“纺车凳”，人站上去，起初拿一个，后来拿两个，三个……越吃越想吃。最后吃得肚子胀，口渴，到处找水喝。
母亲回来，发觉童瓢鸡子少了不少，大惊失色，问是不是我拿的，我实话实说。她又急切地问，有没有给别人吃，我说没有。我发觉母亲目光开始温柔起来，她没有打我，事后还在别人面前夸我，我儿不傻，也胆大……在父母的关爱下，在“酒香”和“尿香”的交替中，我也渐渐地长大。
光阴荏苒，父母早成古人，沉湎在儿的心中，转瞬我也到了古稀之年，热衷追逐时间的远方，拾掇模糊的记忆。
用童子尿“烀”鸡子的风气，人们对童瓢鸡子钟爱和热情程度在悄然消退，究其原因是取材困难，也有人们观念的改变等诸多因素造成。现在鸡蛋绝对不是问题，百来个鸡蛋信手拈来，主要是接童子的尿，不仅仅繁的问题，而是相当难。
如今的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，一般人已经很难进去接收童子尿，有的学校为维护正常秩序已经发禁令一刀切，任何人都不能去接收童子尿。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，过去曾被认为是奢侈的补品如人参、别直、西洋参已经不稀奇，条件好的人开始享用与*金同价的补品“虫草”，因此慢慢遗弃了“童瓢鸡子”这一传统补品。
再是鸡蛋本身富含胆固醇，使一些“三高”人员望而生畏，把它列入禁食的食品系列。改革开放后，东阳人走南闯北，许多人娶进外地媳妇，或招进外地郎做女婿，因这个“尿蛋”闹得夫妻不和的也不在少数。因一方恶心，几日不亲热，为了家庭和睦，“童瓢鸡子”在这些家庭都被迫下架。
再就是“尿蛋”卫生是否达标？至今也未听到有关部门的检验报告。东阳人之所以敢吃，是凭据“龌龊食，龌龊大（长大），净洁食‘*不罗’（侏儒）”的俗话，而敢为天下先。随着文化素养的提高，置疑人颇多……
我隐约感到用童尿“烀”鸡子的传统工艺要逐渐消亡，要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，由此产生的“童瓢鸡子”要成物质文化遗产，因此萌发了要把孩儿时仅存的记忆写成文章的想法。
要写文章，首先要涉及到给这种“蛋”的文字命名。鸡蛋东阳土话叫“鸡子”，尿读“shi”音。因此“童尿鸡子”是最能体现这种“蛋”的本质含义，但东阳人却称它为“童piao鸡子”，应该还有其他原因。
尿是人体流出来的东西，估计先辈们用对“尿”字作名字有忌讳。但为什么读“piao”音，是个什么字，因无史料记载，无法考证。为了使“童尿鸡子”更加接近东阳土话，我试图寻找一个含义相同或者接近具有“piao”音的字来代替这个“尿”字，苦于没有结果，使文章迟迟开不了头。
今年春天，在学校工作的朋友“秀”，给我们送来了两壶（塑料油壶）童子尿，说可以“烀”一百二拾个鸡蛋。于是我在门口支起锅，升起火，重复着父辈的操作，只是在过程中没有把蛋壳敲碎，是我基于对鸡蛋结构的了解，原来蛋壳上有近七千个左右的小孔和外界相通，是给小鸡孵化时提供空气等物质留的通道。蛋壳像筛子把难于溶解的固态杂质阻隔在外面，有效地保护蛋白体的整洁。
我注视着，在沸腾尿水中翻滚被煎熬的鸡蛋，猜测它可能发生的物理的化学的变化，其优质蛋白被变性凝固，有机生命被中止。为吸收尿中精华，部分蛋白被水解、分化、整体被浓缩。挥发的氨基酸调和了尿味，使其变浓郁幽香。当香味引来许多人围观时，我的嗅觉已经被“钝化”，闻不到其味了。
我把关键的操作，都拍了照片，发给异地朋友并告之，告诉他想吃我可以快递。对方马上回复，“谢谢，我不敢吃！”
童瓢鸡子是东阳美食，也是东阳人的一份独食。尿蛋，很珍贵的，一般不送人，留着自己慢慢享用。好在这种蛋不易腐败，可存放很长时间，现在有冰箱可以保存得更久。
我拣起一颗蛋，因长时间熬煮，剥壳去膜，变得轻而易举。蛋白体呈棕褐色，晶莹剔透，我改变了孩儿时偷吃时的那种急切，变得斯文，要细细观赏，慢慢品尝。
双手掰开蛋体，蛋*显而易见，没有被一分为二，但不见了当初的色彩，已经是黑*相间，丸体也被缩小许多。放入嘴里嚼，重重的咸味，隐盖鸡蛋本身及生成物的所有滋味，细嚼，待咸味稍退，可以品出淡淡的酱香味，唇齿留香，回味无穷。
再看着手中的那碟蛋白，在为先吃掉左手的还是右手的那碟蛋白体踌躇时，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字——匏瓜开瓢的瓢。对照手中的两碟子，其颜色、形状很像我小时从水缸里舀水的那个瓢……于是就有了本文的题目——《童瓢鸡子》。
完稿于年9月24日
读招文老师文，弥漫于庭前廊下的家乡味道颯然而至。故土故事，故人故情，起荆溪禹山之思。
浙中一隅，春夏之交支锅焐童瓢鸡子，冬天大锅蒸笼蒸糯米饭做酒，世代相传，源远流长。童子蛋健体，糯米酒补气。体健气旺，挑得了担，翻得了田，经得住田间地头的繁重劳作，扛得了暑热寒气。
春播夏种，秋收冬藏。童子蛋的古怪香味和糯米酒的醇香的交替，是东阳乡民安详生活方式的缩影，取有时，用有节，素朴自然；更是中国乡土社会静穆轮回的象征，周而复始，生生不息。
读老师的文章，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童年，这几天我都在回味老师文字的味道……
——浙江工商大学中文教授
程大荣张招文，东阳市湖溪镇湖溪村人，湖溪一中原校长。
张老师退休后在家附近种点小菜，平时喜欢散步，健步如飞，旁人很难追得上。闲余还热衷写作，其写作风格幽默生动风趣，又感人肺腑。
从年初开始，张老师曾先后在璀璨之星发表《梓誉担柴》《灯的追忆》《八面山考证八面山见证》均获得了广泛的阅读和极高的评价。他的文章充满浓浓的乡土气息，有历史收藏价值，值得珍藏。
变老是人生必经之路，客观看待老去是人生必修课。时间的远方，模糊的记忆需要激活才会变得清晰。感谢张老师把久远的儿时记忆拉回到我们眼前。
值此机会，把张老师上述几篇文章的阅读链接也一并罗列如下，供大家回味品味。一键点击下面的图片即可阅读。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湖溪作为生养我们的故土，倾洒着别样的情怀与真挚的情感。
送你三月的风
祝你春风得意
送你三月的雨
愿你有爱滋润
请长按下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