泛舟与骑驴
——记东瀛版陆放翁《入蜀记》两种
读书人大多藏有放翁《入蜀记》,现在一般简体通行注本也多,暂略去不谈。过去我一直都是在旧藏三卷精装《陆放翁全集》(繁体竖排铅印本,中国书店,版)里读这篇千年名作。后来遇到善本书,我特地又专门收藏了以下两种:
一、线装和刻本《入蜀记注释》(全二册):东阳-大槻诚之注释,东京松山堂书店发行,明治十四年一月七日版,明治二十六年十一月再版(—),原藏者“白井”。
二、日文译本《入蜀记》:译者米内山庸夫,与范成大《吴船录》及竹添井井《栈云峡雨日记》三种合订,译者钤印藏本,大阪屋号书店发行,昭和十九年二月版(),原藏者“狗熊”。
先说第一种。年是明治维新以后东瀛走到了关键的一年,因第二年,便爆发了甲午战争。明治时代的日本,已经受到西洋文化冲击。而老一代的日本知识人,则大多是受汉学影响的。如大槻诚之(大槻东阳)便是明治时代的汉学家,他还编注过《四书集注》《汉书评林》等和刻本中国古籍。他的“注释”,类似眉批,比较详细地阐释了一般日本读者不了解的中国文化常识。除了放翁伟大的原文,此《入蜀记注释》最有意思的,窃以为便是大槻诚之写的小序。序是以他的书法手迹刻印的,文章很短,篇首钤印取《周易》“鸣谦”二字,现抄录其序如下:
贤人君子之处世也,穷达皆有所为焉。仕而在朝,则致君,以佐治天下;贬而在边,则致民,以变化其风俗。非徒浏览山河,所适啸歌而已,盖穷与达皆不忘斯世斯民焉耳。宋陆务观之通判夔州也,入其境,悉记其山川秀丽,民俗敦朴,都邑修缮,以及稻鱼茶笋酒浆之类,靡不笔之于书。将以考其险要,志其繁庶,详其生产,征诸古,核诸今,足以备輶轩之採焉。且令后人览是记者,蜀州之山川民物,瞭然如目睹也。是岂物所为而为之乎?亦岂常人所能为乎?余屡读此书,而患版本漫灭,原刻久亡,近偶得一本于坊间,文字明晰,因加小注于上,以付剖判,聊以补文苑之阙具也。刻成,喜叙数行,以冠篇首,时辛已肇春。东阳大槻诚之撰。
由此序言所得信息有二:其一是大槻诚之很喜欢读《入蜀记》,且汉学功底很好;其二是《入蜀记》在十七世纪后期的日本已很少见到善本,所谓“版本漫灭,原刻久亡”——但我以为这可能是大槻的一家之言而已,因明治时期早期似有很多和刻本,且皆为类似巾箱本的那种线装小开本,只是没有注释——所以大槻得到一册后,便亲自加注释,然后付梓再版了一次,而且序言基本把放翁之精神说清楚了。
第二种《入蜀记》之日文译注本,是三种日记之合订本。其实这个版本我在九十年代中叶于北京隆福寺旧书店曾见到过,奈何当时囊中羞涩,遗憾未购。多年后又再次买到时,品相倒比隆福寺那本好很多。除了封底版权页上有译者米内山之钤印外,扉页上还有一枚昔日藏家之印,曰“狗熊”。这个词,在中国人看来自然有些好笑,但确是日本的真姓氏。日本苗字姓氏,多有来自自然风物者,如姓山猪、野鸡、猪濑、犬养等,狗熊也常见。只不知当年藏家名字,更不知此书是怎样流入中国旧书肆的。趣在狗熊象征凶恶,也象征怯懦,故我常戏称此本为“狗熊版入蜀记”,聊以作寒窗解闷之言。
此书除了收录《入蜀记》《吴船录》外,还收录了竹添井井《栈云峡雨日记》,竹添是从天保到明治之间熊本人,汉学家兼外交官,本名竹添进一郎,字光鸿,井井是其号。他当时曾作为领事前往中国,在北京公使馆任职。明治九年(公历年,即清同治十年,这一年光绪帝出生),他们一行三人(其中一位是中国人)曾从清朝的北京出发,前往巴蜀等地游历,《栈云峡雨日记》便是写于此时的、模仿放翁风格的汉语作品。期间竹添还游历过三峡、洛阳、西安、从秦、蜀之栈道到成都,又南下重庆,然后顺着长江一直到上海,考察过不少地方。意外的是,此日记之首,是由李鸿章作叙,俞樾、锺文烝作序,篇幅很薄,代前言之人却阵容强大,又与放翁、石湖二人之元典并行,可见当时对其之重视。据编者介绍,此书当年的确被李、俞等人看好,在中国也得到广泛的赞誉,所以才为之做序。竹添之书本计三卷,日记两卷,另还有一卷是他当时的诗草,可惜本书未收入。竹添离开中国后,又去朝鲜做过公使,然后辞官,在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汉学与经书。晚年则又告别了粉笔生涯,归隐于小田原,读书著述,还写有《左氏会笺》等书,大正三年获学士院奖,受文学博士,年去世,享年七十六岁。而米内山版放翁、石湖、竹添三人书之合订本《入蜀记》,则出版于昭和十八年,即年,这是日本太平洋战争失败并走向衰亡的重要之年,众多残酷的战役导致局势急转直下,败局基本已定,但对仍在准备与中国打仗(豫湘桂战役)的日本普通读者而言,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文化意义,未可尽知。不过,亦由此可见此书在东瀛之影响深远。
《入蜀记》我为何要买好几种?这不仅乃因我儿时与巴蜀那点老关系,每读之常有哀三峡山川毁灭之叹,及放翁文字对我有难以磨灭的吸引与记忆,也因刻本或日文版装帧的古朴魅力。如此好的书,至今为止,大陆却始终未有一册从装帧到校注都精美的版本,大多数简体注解版都太粗鄙了。线装本虽是和刻本,米内山版虽是合订本,但其古旧书温润之美,却令人着迷,仿佛放在书架上不看,也似拥有了其中的全部风光。米内山版还附有一两张当时的插图,是重庆地图与夔州地图,这对我这个早年在重庆生活过很久之人而言,也算是一种很新鲜的图像吧。
(米内山版《入蜀记》插图:重庆)
放翁《入蜀记》虽是游记体,但在宋时笔记里,却算是很长的一篇随笔了,也是此类汉语游记开山之作。宛如放翁一个人的“出埃及记”,他起首便言自己是久病初起,夏日从绍兴出发,一路泛舟向西,期间水路旱路共走了五个多月,一百六十多天。古云“天下未乱蜀先乱”,因山林结构复杂,盆地民风剽悍,巴蜀始终具有诡谲的地理魅力,而那些在猛川飞逝间浮光掠影、舟船劳顿、夜泊客栈、起伏波涛之间,并顺便洞察沿岸幽微历史与应征古人诗性生活的日子,历来会给人以避世之境与幻化之想——尽管陆游本只是去上任的。放翁一路上记录了行船、诵经、杀猪、读碑、寺观、植物、水寨、祭祀、民风、食物、雨雪、险滩、艄公、渔火等不计其数的细节,在此绝难以尽数。放翁书中曾引唐人刘宾客(禹锡)诗:“巴人泪应猿声落,蜀客船从鸟道回”,堪称精准。因巴与蜀本是两种文化(巴指以重庆为中心之南川,蜀指以成都为中心之北川),但在放翁书里,两种文化则从一个远客的角度与语言追击中合二为一了。《入蜀记》最后抵达的地方夔州(故属*城丰都,现属重庆所辖),其实夔门只能算入四川的长江之门户,而非真正的腹地。只是这一路的美好记载,水雾蒸腾,山川静气,却令人感觉似乎已入川了。而且,在《西游记》出世之前,中国还没有类似《小拉萨路》或《堂吉诃德》那种西方流浪体小说,更没有现在的所谓“公路片”艺术。《入蜀记》作为一种朴素的漫游文学,却在陆放翁的随笔挥洒中,达到了类似意识流的、不断变幻的美学,甚至有日记体小说般的现代性语境,此尤其难能可贵。
因放翁为此漫游日记时,每日灯下长短随性,偶有所发,或直击旧宋山林风光,野寺孤侣,灌顶惆怅;其每到一处,触景感怀后,当时人与事物便栩栩如生,再旁征博引前人诗句,信手拈来,如鎏金点缀名器,辉耀于笔墨之间,令人恨不能与之并杖登山,同舟击浪。此书每于无聊时捧读,无论何时,都可如亲历北宋灭亡后之古老中国民间气息:风物娴静,却已深藏山河破碎之痛,船行淡泊,却似极尽忧思难忘之悲。好的文学都具有一定的符号性,《入蜀记》也不例外,即虽然时过境迁,其文献性倒次要,重要的是它始终有一种“一切都已过去了,却又历历在目”的象征性,譬如今天,譬如此刻。
另,放翁诗极多,《剑南诗稿》在过去读书人的概念中,其实差不多具有“第一宋诗”之印象,因连苏轼也似乎是“词胜于诗”。清时曾国藩、李鸿章编校《十八家诗钞》,历数古今最重要的诗人,宋代仅选了东坡、山谷、放翁三人而已(放翁诗词复杂,九千三百多首,近代人因历史观错位而多有误读,容将来再详谈)。如果说《入蜀记》是放翁最好的一首长卷史诗或散文诗,那么其短制名作《剑门道中遇微雨》,便可算是他一则最小的《入蜀记》了。所谓“衣上征尘杂酒痕,远游无处不消*。此身合是诗人未?细雨骑驴入剑门”。聊聊四句,个人性情、难言痛苦与兰波式对“生活在远方”的渴望顷刻迸出,对生命、诗与存在之怀疑亦昭然纸上,而剑门关作为巴蜀北路上的狭窄葫芦口,则像是朝放翁打开了一扇解脱之门。细雨骑驴,乃古籍古画中常见之古人形态。显宦常骑高头马,幽隐孤愤急跨卫。后两句虽祖龙于唐人郑綮之“灞桥驴背”,但驴本是逸人高士之坐骑,对一生心境失落的放翁而言,再合适不过。二十八年前,我因拍纪录片,也曾路过剑阁南边之剑门关,碰巧当天也赶上了下雨。那时的剑门未有太多拆建,原貌尚依稀,山野嶙峋,雄关陡峭,颇能感受当年放翁心境。再往远些回忆,我也曾于年夏日,随父坐客船从重庆顺江而下,一路直达上海,期间数日或近一周,皆泛舟于长江群峰之间。当年扬子江两岸尚与古时区别不大,所有古迹、洞窟、纤夫、号子、渔舟、奔腾的旋涡、岸边小县的清苦与山顶破败的茅屋犹在,恰似放翁书中人物,跃然江上。张飞庙前悬棺恨,兵书峡中怪石嗔,赤壁凌空二三血,少年跌宕帆舷沉。因那一次出川,其实是与巴蜀渝州父母旧家之告别,故也是深刻影响我一生的游历,是一场我一个人的“出蜀记”。如今三峡尽毁于水下,而此数千年往事与早年私人记忆,却同时浮上心头,便仿佛成了与《入蜀记》完全相反的一个镜像。于是每读放翁此书,便成了一种“回家”。
(米内山版《入蜀记》插图:夔州)
总之,无论泛舟还是骑驴,放翁作品都带有以隐逸之心写烈士之意,这也是他在东瀛特别受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