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书(小说)作者:浙江省东阳中学高二(15)班张嘉楠指导教师:马恬静
他怎么也没有想到,有一天他会像现在这样,这样气愤地看着这个,这个曾经贤惠体贴温柔甚至用尽一切褒义词赞美都不为过的妻子。
他颤抖的手举着枪,指向眼前这个靶子,那么近,不可能落空。他恶狠狠地盯着她,似乎这样能让她有一丝丝的畏惧,从而服软,又变回以前那个贤惠体贴温柔的妻子,然后一切都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。
可是她没有。
她的云淡风轻,她的镇定从容,她的嘴里还在继续吐出让他近乎抓狂近乎崩溃的字词。他的大脑接收着,却好像无法处理,只是麻木地在翻译,翻译成让他开枪,开枪的指令。
他不由自主的扭过头去,正面对着的是还在播放的液晶电视,是红木茶几,是他们以前一起生活,一起说笑的地方。他的双眼眯了一点,斜视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婆娘,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丝懊恼和求饶。下颚颤抖得有些泛麻。双腿也有些发软。两只手已经抖动到快抓不住枪了,刚刚透过大开的窗户从黑洞洞的城市夜晚里灌进来的野风,几乎要把他的枪吹了出去——这可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,他想。
不能服输。
他狠狠地别过手,扭开头,将黑洞洞的枪口顶上自己暴露的太阳穴,瞥了一眼,也不管是否看见,扣下扳机。
一直流畅的液晶电视突然卡顿了一下。
一直安静的红木茶几突然震颤了一下。
他居然发现他还站着。
而且毫发无伤。
甚至状况良好。
被拉去做六十个俯卧撑,八十个深蹲,再去公园里跑上七五圈都没有问题。
还没来得及诧异,他看见那个臭婆娘,刚刚从晃神中恢复过来,正嚎啕着,嘶吼着朝他扑过来。虽然身体没什么问题,但刚刚的恼怒和畏惧还没有过去,他连忙退后。他看到她朝他伸出的双手,像是要把他活活掐死,脸上哀痛的神情演得逼真极了,但他知道,她脸上滚落的任何一颗泪珠,都可以把他直接活活淹到土里去。
来不及多想,他直接冲出了家门,没有等电梯慢悠悠爬上来,一口气冲下11层楼梯,跨过两条街,冲进他们以前常去的公园里,才回了回头。
还好,没追来。
他正要俯下身喘上几口气,才发现自己一点累的感觉都没有。
他不由地感到奇怪,一边在熟悉的鹅卵石路上踱步,一边思索这是为什么。却猛然看见一阵风,狰狞着面容朝他冲撞过来,呼呼咧咧的风声像极了,像极了那个婆娘的嘶吼,他吓了一跳,拔腿就跑。人又怎么跑得过风呢?他心里满是恐惧,却还是被风轻松地吹了起来。等再晃过神,他已经被抛弃在这池塘里了。
这是,这是公园里的莲叶塘?他几乎激动地喊出声来,每年夏天的每一个夜晚,他都会带那个,那个女人来这看满塘的荷花。只是现在季节不对,水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棵枯杆。若是盛夏时节,那就热闹得很,来看荷花的人有很多,男女老少,成群结队的,但也都只能助长他们俩甜蜜的气氛——他想——这里可承载了太多回忆了。
他不禁一颤,怎么还回忆起那个婆娘来了呢?她刚刚可是……
一片水花在身边绽放,打断了他的思绪,迸射开来的水滴落了些许在他身上,他不恼,反而用脸去迎接仍在半空中逗留的水滴,却没接到意想之中的冰凉——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泡在池塘里呢!
他摇头笑了笑自己的愚钝,正准备朝岸边游去,又一朵水花在他身后绽放。
他朝岸边看去,原来是两个小孩子正在打水漂,其中的一个好像技艺不佳,只能打出一个绽放的水花,逗得周围的枯杆笑得前后俯仰;另一个像是技艺娴熟,大笑着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,举起手,手落,石出。
“漂亮!”他看到七朵绽放的水花,几乎喊了出来,还好及时收住了——这都晚上七八点了,黑咕隆咚的池塘水里要是传出来一个人的声音,即使是喝彩,这两个小孩子估计也得吓得不轻——他暗自庆幸自己做事的头脑。
他隐匿在暗处,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孩子还在欢脱地笑着闹着,毕竟入夜了,没过多久,两个小孩就被前来的大人们带走了。
他慢慢地绕过一些枯杆,向岸边游去,小心翼翼地以免被人注意到——这从水里出来一个男子,要是被人看到了,怎么着也得花上许多时间解释一番,更何况他也不是很清楚。
他站在岸边,刚刚两个小孩所在的地方,习惯导致他并没有注意到身上的衣服并没有因为落水而打湿,他俯下身,精挑细选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,拿在手里掂量掂量,一出手,就看到池塘里荡漾开了六朵水花。
“好久不练,不太行了。”他笑着说道。
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小的时候,也是村里打水漂的一把好手,只有一个同龄的孩子可以和他一较高下。两个人拉帮结派,从见面就撕的冤家变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,还一起许下要去周游世界打水漂的诺言。
想到这里,他脸上的笑突然隐去,神色里透出了一点点,无限的惋惜。
他们兄弟俩一起来到这座城市打拼,还没来得及实现诺言,甚至都还没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,他就被一场工地事故带走了性命。他记得那时候,他守在他们俩合租的小房间里,不吃不喝哭了好久,一直哭到昏过去。再醒来时,年轻的他狠狠地说:我一定替你实现诺言。
现在呢?他自嘲地摇摇头。
当时的年少轻狂早已不在,有的只是一个中年男子渴望踏实过好日子的愿景。
他有些感伤地低下头,朝前走着,没有太在意方向,更不在意多远,因为他知道,最初的自己早已迷失不见了。
他又感觉到有一阵风从身旁经过,他侧头一看,不是刚才那个让人恐惧的捣蛋鬼,这个风的神情透露着跟自己一样的哀伤,跟他擦身经过的时候,仿佛也叹了一口气,是在为自己的烦心事暗自难过,还是在为我的处境表示同情呢?
不知不觉间,他已经踱步出了公园,站在街口,再前面几步路,好像就是那家服装店了吧,他想。
他快速走了几步,站在那家服装店前——已经关门了啊——他随意地而习惯性地朝里一瞥,这一瞥让他跃了起来,他发现那件消失很久的风衣居然又挂了出来。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一件风衣,他做梦都想穿着他上街,他曾无数次装作随意路过,随意地朝里面一瞥,目光锁定,仅仅是一瞥也能让他感到满意和知足——生活还有奋斗的目标,那就还是美好的啊。他的工资一直都交给妻子管理,省吃俭用拼命工作,小心地存一些私房钱,好不容易攒够了,又为了给心爱的妻子买一件她心仪的生日礼物花得精光,再攒够时,又因为过了季节,那件风衣早已下架了。
这些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它现在又挂了出来。他真是太谢谢上天了,这真是对他最高的赏赐,即使去年的款式今年已不再流行,即使它被挂在了最里面最偏的那个角落,他还是感觉像彩票中了五百万一样的兴奋。他不由得想:今年一定要买下来,一定要穿着他,大摇大摆地上街。他陶醉在美好的幻想里,不由得再瞥一眼角落里的那件风衣。
“啊!”他几乎惊喜地叫出声来。他透过玻璃橱窗的反射,看到了自己的样子,自己的身上,穿着的赫然是那件梦寐以求的风衣,和角落里的那件,一模一样,一模,一样。
他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,只觉得幸福来得太多太突然,自己有些接不住了。脸上疯疯癫癫的笑容已经失去了控制,将他内心的种种满足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——要是这时候有人看到他,一定绕道走开,哪有正常人乐成这样的。
他不管,他不在乎。他双手插进口袋,大摇大摆地走上街去。一阵夜风从高楼大厦间扑面而来,跟他撞了个满怀,随即荡漾开了一片爽朗的笑声。他放眼望去,远处,近处,都还有星星点点,许许多多的灯光的呀——他如是想——有一盏灯一不小心晃了他的眼,他侧过头,却发现一辆车疾驰而来,好像没看到他似的,他急忙一闪,车身几乎擦着他飞过。
好险好险——他有些后怕,也有些庆幸,还有些对命运的感激——就这样葬身车祸,也太对不起身上这件风衣了。
他回到路边人行道上,才走了几步,突然跑了起来,朝着家的方向——这样的喜悦面前,还有什么是不能和解的呢,妻子还是贤惠体贴温柔的妻子,我还是那个奋斗事业热爱生活的中年男人。
自己家的那一幢楼已经在眼前了,他脸上带着灿烂的笑,幸福地加快了脚步。
“砰!”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双手支撑不及,重重地栽倒在地,还好没磕着头。可是他却感觉到头部像被射穿了一样,他在地上扭曲起来,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他模糊地看见,一个女子嚎啕着朝他扑了过来,脸上哀痛的神情让他感觉十分真实,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张为他流泪的脸。但是他没有机会,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她握住了,紧紧的,暖暖的,是那么的真实。她的泪一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上,荡漾开来。她把嘴唇紧紧地贴近他的嘴唇,尽己所能地温暖着他。她又抬起头,对着他动了动嘴唇,像是在说些什么。
他努力着通过模糊的图像辨别。
但是,他突然看不到了。
液晶电视还自顾自地播放着。
红木茶几还自顾自地安静着。
但是,他再也看不到了。